沈梦雨传

2018-10-03

一、为何求知

本校(中南大学)硕博连读还是保研中山大学?这是2012年冬天沈梦雨所要做出的选择。

长沙,这所待了七年的城市,再熟悉 不过了,热热闹闹的生活,嘻嘻哈哈的日子,开心的时候有朋友,不开心的时候也有朋友,可梦雨总觉得少了点什么。

“还是去外面看一看吧”,经过一番思量,梦雨做出了选择。家人都希望她留在本校,他们说:“女孩子安稳点就好了,到处瞎折腾干什么?”但是梦雨已决意远行。

直到现在,家里人还在说:“当初真的不应该让你去广州!”每每提起这个,梦雨便会反驳:“我当年的决定是对的。”

2013年9月,梦雨走进了中山大学。既然来看世界,梦雨就没让自己闲着,中山大学丰富的讲座和社团活动给她提供了大量的机会。从数理统计到人文社科,从黑人社区到工厂工地,只要有时间,她都会去“凑个热闹”。

“那个时候没时间都会挤时间去参加社团活动,听各种各样的讲座,影响我整个人生的那场劳工讲座就是挤时间听来的。”

2013年,富士康的18连跳已经过去三年,湖南尘肺工人第一次维权也已经有四年的时间,珠三角的断指工人在血泪中挣扎已经三十几年,两亿多中国工人被发展的车轮碾过,哀痛与嚎叫被经济腾飞所屏蔽……当然,对于当时的梦雨来说,这些还是很遥远的事。

“那场讲座对中国工人的现状做了详尽的介绍,我觉得熟悉可又陌生。”

出生于湖南永州的梦雨,身边有很多亲戚也在广东做工人,但是她从来不知道他们在城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。“亲戚回家都是报喜不报忧的。”

整场讲座,梦雨是揪着心听完的,她第一次知道,原来“农民工”在城市的生活如此不幸,作为一个“既得利益者”,她无法宽慰自己的良心,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。

为了更进一步了解工人现状,她报名参加了一个工业区的调研,每次调研来回要坐六个小时的公交。最开始有三十几个同学一起报名参加调研,很快,能够坚持下来的人就屈指可数了,而梦雨就是一直坚持到最后的人。

这份朴素的责任感让她与中国工人相遇相知,从此以后更是风雨同舟。

二、斗争中改造

“站在旁边看一看、写几篇调研报告总是很容易的,但改变工人受苦受难的现状却更加有必要。”

入学中大半年后,梦雨就从曾经那个好奇的求知者变成了一个专注的行动者。

2014年刚开学,梦雨和同学在中大成立了一个关爱劳工的小组,想为工人做点实际的事。大家最先想到的是后勤工人,后来又扩展到校园里的建筑工人。

“这些工人离学生近,大家可以充分利用空余时间为工人服务。”

于是走访工人宿舍、唱歌跳舞、唠家常,一群人就这么热火朝天的干了起来。

“那个时候也不懂什么是服务工人,反正只要有时间就跟大哥大姐们待在一起,大家觉得高兴就好,当时出发点就是这么简单。”

为了丰富工友们的业余生活,梦雨和朋友们组织了出游活动和各种各样的文艺汇演,日子在忙碌中一点一滴的流淌着。

时间久了,梦雨跟工人也交上了朋友,就开始为工友讲解劳动法律,但是她发现法律的白纸黑字却换不回工人的一份劳动合同,工人经常被拖欠工资,受了工伤也没人理会。

“从那个时候开始,我才觉得唱歌跳舞聊家常会让工人有片刻的欢乐,却并不长久。工人所受的压迫不仅仅是业余时间的枯燥和无聊,更是工作和生活中无处不在的剥削和绝望,我觉得除了唱歌跳舞,还应该做点别的。”

2014年4月,东莞裕元鞋厂六万工人罢工,抗议工厂欠缴社保和公积金的非法行为。梦雨马上注册了名为“大学生关注裕元工人小组”的微博,时刻关注并更新裕元工人斗争的最新情况,她和朋友们还在学校里拉起了“中大师生支持裕元工人” 的横幅。

梦雨因此被学校领导多次约谈,却没有停下脚步。她又去到裕元的客户阿迪达斯和耐克门店抗议,还多次跑到东莞的罢工现场声援工人。罢工结束后,她去了东莞黄江和中山、珠海的裕元鞋厂进行调研,跟进了解工人社保和公积金的补缴情况。

“当时就觉得自己对工人了解太少,为工人做的事情非常不够,我特别羡慕那些刚上大学就开始关注底层、为工人服务的同学,我觉得大学四年都浪费了,所以特别想补上。”

此后一年,梦雨又多次进到工厂打工。“作为一个学统计的学生,我离我的专业越来越远了;作为一个关注底层的左翼青年,一切才刚刚开始。”

2015年,梦雨正在学校准备毕业论文,大学城环卫工人维权事件爆发,梦雨没有任何犹豫,马上就去了环卫工维权现场进行声援。

因为支持工人,她被大学城的物业公司为难,被恐吓要带去警察局关起来,还被老师威胁可能毕不了业,但她始终坚持在现场,直到工人维权成功,并撰写了大学城环卫工人现状的调研报告。

环卫工维权的胜利包含着尊严和权利,也让梦雨看到了未来的另一种可能,在这之后,她决定毕业后成为一名工人,在工人的队伍里磨练自己,在工人的队伍里与工人一起寻回尊严和权利。

三、初进日弘

2015年11月,几经辗转,梦雨进到了广州日弘机电有限公司,成为了汽配厂的一名女工。日弘公司主要生产弹簧,作为本田和丰田的供货商,曾一度被评为优秀供货商。

刚进厂时,沈梦雨很不适应工厂的环境。从小到大,梦雨在家里都没有做过什么家务,更不用说干重活了,每天站立12个钟的高强度劳动,没多久双腿就开始浮肿;车间的油污味道很重,戴着口罩都没法阻隔;噪音平均在85分贝以上,不带耳塞无法正常工作,跟旁人交流全靠吼;工作场所粉尘漫天,每天取下口罩,脸上都有一圈黑色的痕迹。

很多工人患上了鼻炎,他们自费买来药水,用棉签清理鼻腔,还有的工人听力受损,甚至是患上噪声聋。最难熬的是夜班,本来干活就已经很累,再加上昼夜颠倒,梦雨感觉整个人都要废了。

“没有在工厂上过夜班是绝对体会不到这种痛苦的”,梦雨经常感慨。

工作的艰难和环境的恶劣并没有消磨梦雨服务工人的热情,只要有她的地方就有欢乐和笑声,同事们都喜欢跟梦雨交朋友。

日弘公司在汽配厂里算是工资低、工作时间又比较长的,每天上班12个钟,周末也不放假,一个月就月底的时候有休息。在这有限的休息时间里,梦雨和朋友们经常聚餐,一起去KTV唱歌,一起出游。最经常的是在家里做饭,大家一起动手,一起聊天。

“有些工人在同一个车间干了好几年都不熟悉,但我们的聚会很快就让大家融成一片,相互之间有了更多了解,工人的力量也就蕴藏在这中间。”

梦雨进工厂并不是为了体验,她是奔着改变而来的。她不仅关注工人在工厂里所受到的压迫,也关心工人在工厂外所受到的不公平对待。

刚进厂的时候,同宿舍的一个女孩子出去逛街,被美容店的老板连吼带骗,坑走了两千多块钱,她气不打一处来,想去帮忙讨回公道,却被同事给劝住了,同事说自己在这边没什么朋友,害怕以后遭到报复。

“那个时候我就非常生气,工人在厂里面被老板剥削,被管理欺压,出了工厂还要被黑心小店给坑钱,被坑了还不敢维权,我感觉肺都要气炸了,但是生气也没什么用,初来乍到,没有朋友,谁又能帮忙?”

朋友的钱只能眼睁睁的打了水漂,但是梦雨从来就没有忘记这个事情,“一定不能让工友再受到这样的欺负”,这是她当时的想法。

2017年10月,在同一个商业区,有朋友买手机也被坑了,店主以次充好,威胁朋友用两千块钱买了一个四五百的手机,朋友不同意还被手机店老板恐吓。知道这个消息的梦雨马上动员身边的朋友帮忙维权。

已经在黄埔区东区待了两年的梦雨,再也不是两年前那个只身一人的梦雨了,很快,有十几个朋友说可以帮忙,第二天夜班下班后,大家就浩浩荡荡的奔赴黑手机店了。

手机店的老板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,吓得不轻,但还是佯装厉害。

梦雨要求黑店退钱,店员们对梦雨非常不屑,并扬言:“不就是一群打工的吗,还想翻天了不成。”

事实证明,打工的确实也很厉害,一个打工的力量是弱小,但是如果大家团结起来,制服一个小小的黑店还是没问题的。

经过半天的战斗,梦雨帮朋友要回了买手机的钱,紧接着她又写了篇文章揭露黑店,才一天时间,文章就突破了十万加的阅读量。

出门在外,被这样的黑手机店坑骗的工人实在是太多,这次维权的成功,不仅仅是一个人的胜利,更是一群人的胜利。

这件事情后,黄埔区东区的手机店门口掀起了维权了浪潮,那些曾经被骗的或者正好被骗的工人都开始拉横幅维权,黑手机店在工人的维权行动中接连倒闭。

“看到那些黑店倒闭,我们都非常的高兴,参与维权的同事觉得扬眉吐气了,大家被欺负惯了,一直是忍气吞声的,虽然只是一次小小的斗争,但是挺直了腰杆做人的感觉就是好!”

挺直腰杆做人是每个人的期望,谁又愿意一辈子低头哈腰、任人欺压呢?四十年里,当工人们已经习惯了做社会的底层,很多工人已经忘了原来自己是可以站着挣钱的。

“而我们的使命就是要改变这样的现状”,梦雨斩钉截铁地说。

四、工人代表沈梦雨

成为工人的这几年,梦雨经常跟朋友们谈法律权益,谈工人的尊严与福利,还有裕元工人、环卫工人、富士康工人、利得工人……

“我们都是工人,但是我们却从未相互了解!”梦雨跟朋友们说,“有人害怕我们相互了解,但是他们越害怕我们就越要联合,只有这样我们才不会像现在这样被欺负。”

2018年1月,被车间粉尘困扰了多年的工人决定提意见要求改善车间环境,朋友多、上班时间自由、敢说敢做的梦雨成为了大家的牵头人。才一天的时间,一百多人的车间就有超过八十几个人签名,联名信很快就被大家递交到了总经理办公室、工会和生产安全科。

迫于压力,工厂答应更换质量更好的口罩。一次又一次小斗争的胜利,是梦雨两年的努力结果,也是工人不断团结的结果。

车间环境改善行动结束后,大家又开始一起追缴被公司欠缴的公积金,但是敢于追缴公积金的人没有要求改善环境的人多。虽然是工厂违法在先,仍旧有很多工人因害怕而不敢采取行动。

这就是中国工人的现状,在工厂里法律已经是摆设,而违法才是常态。

2018年3月,一年一度的工资集体协商开始了,作为厂里的工会小组长,作为一心一意为工人同胞服务的工会代表,梦雨被工友们推选为谈判代表。

往年,工厂的谈判代表都是由上面说了算,突然冒出来个工人推选,厂里领导很不高兴。由于车间环境改善和追缴公积金的事情,领导们对梦雨已经是相当有意见,他们绝不会允许一个不听话的谈判代表被选上去。

一场没有硝烟的战役悄悄拉开了帷幕。

工人推选梦雨当代表,老板工会及其主席一开始就假装不知道,还想通过暗箱操作的方式绕过她。但是当工人的呼声越来越高,他们也没有办法,勉为其难同意梦雨成为代表。

与此同时,他们开始收集梦雨的“黑材料”,一身正气的梦雨哪有什么黑材料,最后,工会领导将矛头指向了工人在微信群里发红包的娱乐行为,他们说选举期间发红包是“贿选”!

面对工会领导令人啼笑皆非的说辞,工人都觉得可笑,有人开玩笑说:“如果我们都是被这几毛钱的红包收买了才选的沈梦雨,那工厂是不是应该好好反思了,它在员工眼里也就值几毛钱。”

没多久,工会关于取消梦雨谈判代表资格的荒谬提案被会员代表大会给否了。

第一次交锋,工厂和老板工会在团结的工人面前败阵下来!

紧接着就是谈判,在第一轮谈判中,工厂提出了1.6%+150的加薪方案,这个方案跟梦雨调查的8%+332差了不止一点点,跟预期的6%+200也大相径庭。梦雨自然不答应工厂的方案。

被踩到了尾巴的老板和工会异常愤怒,他们在谈判桌上理屈词穷,但是在谈判桌下他们就开始为所欲为。马上,他们就以履历信息不一致为由给梦雨开了个警告。

根据日弘的员工手册,一次警告和一次记过就可以处罚性解雇。工厂想开除梦雨,怎奈梦雨是工人代表,工厂不能随便解雇。

这是,厂方工会以泄露公司机密为由非法撤销了梦雨谈判代表的资格。这一次工会主席的提案不敢再提交会员代表大会表决,直接就工会委员会偷偷摸摸的表决了。

也是在同一天,梦雨收到了记过处分和公司的解雇通知书。

梦雨被非法解雇引起了工厂其他员工的不满,为平息众怒,工厂只能满足工人6%+200的加薪预期。

被非法解雇后,梦雨没有停止斗争,她的工友也没有放弃斗争。她准备了材料起诉公司,更重要的是,她的同事们跟她一起起诉了工会,本来应该为工人服务的工会成为了老板的狗腿子,这让她们很愤怒。

正因为工会被老板控制,工人才会没有任何话语权。梦雨一直坚信,工人一定会夺回这个阵地。当她得知深圳佳士科技的工人要求组建工会,却遭黑社会殴打,又被黑警察抓捕,心急如焚。

她没有多想就去了深圳坪山声援被捕工人,同时号召全国各地的人都赶赴坪山寻求正义。梦雨的英勇无畏感染了许许多多的正义人士,赶赴坪山的人越来越多,大家成立了佳士建会工人声援团。

中华大地,要求释放佳士被捕工人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,黑恶势力对梦雨的恐惧与日俱增,他们利用父母绑架了梦雨,并将她囚禁于宾馆,没有手机,没有自由。

但这一切并没有让梦雨意志消沉,她抓住每一个可能,向外界传递信息。

“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,不是他们几个跳梁小丑就能阻止的!”

“工人组建工会,是白纸黑字写在法律上的(宪法赋予的)权利!”

“唱响《佳士工人战歌》!工人无罪,立即无罪释放!”

梦雨饱含深情的第一封手写信突破重重封锁,字字深情、句句坚定,印刻着她坚持到底、继续战斗的决心。

是的,她一直没有放弃,当声援团被清场,她被转移回家乡后,又多次逃跑,虽然每次逃跑都被抓了回去,但我们相信,她还在坚持斗争,当再次回来,她还会是那个敢说敢做、有担当、负责任的先锋梦雨。

五、另一个身份:女权主义斗士

梦雨在工厂三年,与黑厂斗智斗勇的事迹被公开后,她一个马克思主义者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。“马克思主义者无惧黑暗!”在第二次向外界传达信息时,她这样写道。

“我是一个马克思主义女权主义者”,事实上,在此之前梦雨也经常向别人这样介绍自己,她的女权主义身份认同也是在中山大学完成的,而原生家庭就是她首先批判的对象。

多年以来,父亲拈花惹草、母亲忍气吞声,梦雨看到了家庭权力关系的不对等,以及家庭中男性对女性拥有的绝对权力,女权主义是她最喜欢和母亲讨论的话题,她一度希望母亲通过离婚找回自己的主体。

作为家中唯一的女儿,梦雨得到的疼爱并不算少,但玩笑之余父亲家族对自己身为女儿的叹息,不得不让她直面男女有别的现实。

她并没有向现实妥协,她据理力争,男女有别并不代表男强女弱!谁说女子不如男?谁说女人的宿命就是成为男人的附庸?谁说女人就不能成就一番事业?

在中大的一个课堂上,有位男老师当着一百多学生的面说:“我们中大的男生以后工作了要干一番大事业,女生以后要嫁一个事业成功的好男人。”

梦雨立刻站起来指出老师的性别歧视,并要求老师道歉。下课后,老师不得不为自己的错误言论主动道歉。

2015年,当郑楚然等女权五姐妹身陷囹圄,梦雨二话没说就在声援书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。现在,梦雨为底层奔走、为工人呼号的形象世人皆知,而作为一个女权主义者,她也从未停止过战斗。

她所在的广州日弘机电是女工比较多的汽配厂,她在关注工人普遍受到的压迫时,更关注女工在此基础上受到的二重、三重甚至更多重的压迫。

因怀孕而被故意针对的女工一直是她关注的重点。

生育本是一个社会问题,而我们的时代却把它简化成了家庭问题。利润至上的企业不愿承担女性生育的社会成本,排斥和刁难接踵而至,梦雨看在眼里痛在心里。

工人苦,女工更苦,每当有女工因性别问题而受到区别对待时,她都会挺身而出打抱不平。

而向工人宣传女权思想她更是乐此不疲。如果工人和妇女如果都能够意识到自己被压迫的根本原因,那么改变也会更加容易。

在日弘公司,成为工人代表更是她一路冲锋陷阵,用实际行动证明“工人团结有力量”“女子没有不如男”的双重尝试。

这就是沈梦雨,一个赤诚的人,一个坚决的行动派,一个摆脱了冷气的青年。她有一分光发一分热,在没有光亮的夜里,又化为炬火,照亮自己、也照亮同路人。

在改革开放四十年后的中国,沈梦雨用实际行动宣告左翼青年重回历史舞台。他们今夏行动的意义不仅在于掀起一时的舆论热点,更在于唤醒了沉睡已久的“中国该往何处去”的探索。

历史将从此开启新的篇章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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